寻找一九九几:27

长假里我哪里也没去。沈军打来电话,我确实闲着,又欠他的情,说好请他吃顿饭,结果倒是他付的帐。这算约会吗?我觉得不是,他可能有点喜欢我,但他知道我是谁呢?在他看来,我大概是个滑稽可爱的人,看电影时喝啤酒吃鸡翅,临走连包都不记得拿。我不能给他此种幻觉,事实上我与可爱二字差着十万八千里。一个不快乐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可爱的人?因此吃完饭他提议再去看一场电影的时候被我婉拒了。

这不是一段感情的开始。我也喜欢有个知情识趣的人陪我,但凡事都得付出代价。你会随便要别人的钱吗?别人的感情与时间难道就不值钱?就算他愿意,我也不能白白占他的便宜。

我叹一口气,我就是太明白事理了。不然我一早去追求周致远。想到这儿又觉得可笑,就跟自己有多大魅力,勾勾手指就能马到成功一样,真可耻。人家有没有家室是一回事,人家爱不爱你又是一回事。做什么春梦呢。

从小他们都教我们努力争取,因为“一切都是可能的”。长大以后发现不能这么乐观,只有坏运气是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张家明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底了,苗子被公司派出国培训,他闲得无聊,叫我一起到周致远家打牌。我心里一万个不想去,又不能推得太露骨。为了尽量显得轻松自然若无其事,我连头也没梳,随便罩上件绒衣踏上脏球鞋就走,张家明忍不住叨唠:“您也换件出客的衣裳行不行。”

我不以为然地说,“我就这点出息,嫌我丢人别带我出去,不就是打牌吗?又不是坐台出条子。”

说的虽横,到了周致远家,我还是变成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我们都不玩麻将,四人做成一桌打“拖拉机”。我和张家明一伙,他们夫妻俩对家。我的手气出奇地好,一直遥遥领先。这一把又轮到我坐庄,牌好得不像话,轻而易举赢了他们,连张家明都说:“打得真没劲,敌我力量也太悬殊了。”狂笑着去拿啤酒。

郑晓筠说:“怎么回事今天?中国人民还站不起来了!”

周致远也笑:“差不多行了啊,再这么着我们不玩了。”

我笑着洗牌,因为大家平时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所以我笑着说:“你们看我这手好牌,就知道我个人生活有多不幸了。”

郑晓筠说,“得了吧,那是你眼界高。”

我本来是开句玩笑,给她这么一接口,倒像是我真的恨嫁似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尴尬着,郑晓筠又笑:“我倒有心给你介绍一个,就怕张家明跟我急!”

我这下真的服帖了,这周嫂子为什么认定了我和张家明是一对?我转头看一眼周致远,他咳一声,从我手里拿走一半的牌,“来,我帮你洗牌。”已婚太太们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乱点鸳鸯谱。大概在她们的世界里,世上万物都应成对出现。咱们适龄女性,若是还不结婚,仿佛脑门上仿佛就凿着不正经三个字,是专门用来给她们调笑的。

我有心告诉她张家明已经有女朋友了,但张家明的私事,恐怕还要张家明自己来说。而且说了有什么用?她多半又认为张家明移情别恋,我反正总脱不了干系。

我忍不住又看了周致远一眼,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不管管自己的老婆?还是他也觉得我和老张有暧昧?我憋了半晌,才若无其事地说:“好啊好啊,多介绍几个,不介绍我跟你急啊。”

我们三人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郑晓筠并不傻,她总归也看出我并不爱讨论这个问题,顺势就住了嘴。一时气氛有点僵,直到啤酒来了,大家忙着找杯子,乱了一回,才混过去。

这顿牌打到很晚才散,路上张家明问我:“你怎么了后来?又不高兴了,你这人脾气真难伺候。”

给他这么一埋怨,我才真来了气,冷笑道,“您老还别这么说,我让你们伺候我了?嫌我别扭,大可不必搭理我,我也不等你们谁搭救!”说完拦了一辆出租就走,倒后镜里看到张家明已经气白了脸:“这个人!”

我心中略有歉意,张家明其实是无辜的,无端捱我一顿脾气,但是人生在世,谁不受点气呢?我就活该让郑晓筠羞辱?我所做的所有错事,也不过就是爱上他丈夫。

客官,笑一个好伐

在地铁上看到一对男女,拿着大包小包促膝坐在一起,搞不清是男女朋友还是夫妻。

女的很活泼,絮絮地跟男的说话,表情丰富神情爱娇。男的大概属性格极端内向型,只管板着脸坐着,怔怔地神游太虚,间中也侧过脸看着女友,像发现什么新奇生物一样瞪视着她。

据说男女之间讲究性格互补,大概他们相处得很舒服。可是我在旁边看着一直着急,觉得女孩像热脸贴冷屁股似地,禁不住地在心里催:俾吓面啊大佬,笑一笑……

终于他笑了,连我都松了一口气。

还有咱们的活路没有

有关2008年春晚的新闻上说:“……陈奕迅独唱的《爱情转移》最终被“枪毙”,原因是歌词太灰暗不够积极。不过其经纪人陈家瑛也在尽最后努力,希望公关能保住了爱将上春晚资格,陈奕迅很有可能和梁咏琦一起唱奥运歌曲《同一个梦想》”

《爱情转移》的歌词都算灰暗?看来要活着,非得神采奕奕、精神矍铄、上蹿下跳、言必光荣与梦想。

难道就不能像查理说的:

世界观是悲观的,人生观是积极的。

就算人生观是消极的,也得允许人活下去吧。

金句,讲多几句

最近听到不少金句。

暖场: 表哥住的地方有不少印巴人,印度人嗜吃咖喱。我们有一次赶饭点儿去找他,我说:“谁家做咖喱呢。”表哥说:“对对,隔壁就住着一个咖喱人。”我当即就想起来,小时候看清真饭馆,清真肉铺子,店招上都写有一行曲里拐弯的回文,所以一直条件反射地管阿拉伯文字叫清真字。

1. 表哥至今未婚,所以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给他介绍对象。相亲回来,对方很满意。表哥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所以总不敢接介绍人的电话。我说:“你老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还是跟人说清楚。”表哥说:

“不用吧,这就好比找工作,面试过后没反应,等也等了,也FOLLOW-UP了,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2. 查理一事业有成的朋友跟他说:

“有的钱是要捏着鼻子挣的。”

可不是么,多数人的工作其实不涉及杀人防火、诈骗行贿、坐老板大腿、陪客户叫鸡,只不过是一个难以放下的身段。唉,瞧不惯也得惯,吃不下也得吃。

3. 我朋友最近辞职了,因为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老板……努力了几年仍没有改善。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达到老板的每一项要求,老板仍给她评一个不合格的分数。朋友很郁闷,觉得人可以走,这口气不得不出,问我是否应该投诉。

给人出主意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事不关己,没个人都有成套理论,因为后果不由自己承担,所以格外起劲儿,恨不能成为一场革命的幕后推手。但对朋友就不必这么加害了。我跟她讲,反正去意已决,既不想人挽留也不为拿赔偿,单为了治气就不必了。日后保不齐在哪里还要相见,撕破脸不至于有什么大坏处,肯定也没什么好处。

她又去采访一位离了职的高级员工,得到类似的建议。不过这位外籍高职员工,就比我多一个金句出来:

“受的气怎么办?喝口水,咽了吧。”

她还是一个作风强悍的人,向来只有她给人气受,我没料到从她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她也气,都就着酒水粥饭咽下去了。人生本来就不公平,人欺负我,我欺负人,没什么可矫情的,也没什么可感慨。

老板确实不应根据自己的喜好管理下属,但是他非要这么做,咱们也没法子。人家为什么不喜欢你?还是自己有问题。有时候光靠勤力工作也不行,要爱公司、爱老板、爱生活、爱拉芳……(你看我说的都是些什么啊)。把办公室当作自己的家,联欢活动踊跃参加,一提起公司就满面生辉。查理公司有位同事跟老板说:我一生人最幸福的两个时刻,一是入加籍,二是加入公司……你猜怎么?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也不傻,已经很小心地赔笑了,不过老板也不傻,真心与敷衍还看不出来么?换你,你也不喜欢虚情假意。你如果觉得付出那么多不值得,那么得不到也是很应该的。何止不能投诉,简直连诉苦都要小心。混的好的人是不相信运气这回事的,说不定还嫌你不思进取。上一口还没咽下去呢,又找气?

就只怕凉水都不够喝的。

寻找一九九几:26

第二天早上老板宣我去小会议室谈话,我明知道不是谈工作,所以连个小本也没带。辞职定规要走这样的过场,不管多不喜欢你,上司也要循例问问原因、假意挽留一下。

然我的老板总能出人意表。我们在小房间面面相觑,她突然无比诚恳地倾身问道:“安,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非常不习惯这样的坦白,惊吓之余也问了句奇怪的话,“我为什么会对你有意见?”

“前段时间,你的工作比较繁重,压力本来就很大,昨天又因为广告公司的事闹了一个小误会——”她说着说着动了情,“你的工作能力很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前一阵升了妮娜,没有升你,我觉得你很不开心,也许你还有别的不开心……”

我渐渐从她这篇匪夷所思的表白中清醒过来,真可怕,什么时候办公场所也开始流行真心话大考验?为免双方更加尴尬,我只得打断她:“这个……我确实不太活泼,但是没有不开心啊,怎么有同事投诉我的工作态度吗?”

她摇头。

“我其实……不是一个将个人情绪与工作混为一谈的人,我开心不开心,也与工作没什么关系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老板觉得很无趣,本来大概她是想用怀柔政策跟我上演抱头痛哭的。她出了一会神,改为劝我晚两个月辞职,新总监也许还要找我谈谈……新总监与我有什么好谈?连我等小卒子辞职都要去面圣,他老人家还干不干正事了?无非是怕我手头的大项目没人管。

我干脆直接说:“所有的广告已经都已经在做完稿了,一切都在按计划走,剩余这一个月我会把后面的事安排好的。”

你别说,这样赤裸裸地也有好处,但若一天不辞职,我也作不了这么泼辣。

跟人事部再谈一次之后,终于获准了辞职。还余一个月的时间,容我把手上功夫做完。我不再上蹿下跳地加班,轻而易举地做完表面功夫。但每天仍然准时出勤,绝不早退——为什么不呢?我最享受辞职以后的日子,全体同事忽然对你友爱起来,因你不再具有威胁性,即便有事找你,也客气万分,举手之劳就千恩万谢,不象以前,简直是家生奴才,累死活该。

我并不太急着找下一个工作,跟两个猎头有一搭没一搭谈着。张家明和苗子进入干柴烈火的阶段,整个人象在地球上蒸发了,我也不去打搅他,把一些好久不见的同事朋友约出来吃饭逛街。没事做的时候就去看电影,有时候带快餐进去,两场电影下来,就打发了一个晚上。

这晚我看的是一部笑片和一部爱情片,因为是连场,我买了一盒鸡翅及啤酒偷带进去吃。笑片结束的时候灯光亮起,观众纷纷起身上厕所,我也打算出去扔垃圾。坐我旁边的人弯腰拾起地上一个瓶子,抬起头来正好碰到我手上的纸盒子,啤酒罐滚落到他身上。我忙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捡啤酒罐。

他笑笑帮我捡起来,啤酒罐里还剩了几滴,全流在了他的白衬衫上,他用手抹一抹,我更不好意思了,反复说对不起。

“没事的,”这人很随和,反倒还劝我,“不是说啤酒还能洗白衬衫上污渍吗。”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候忽然看到周致远拿着一杯冰淇淋走到前排某个位置上,低头笑着跟人说话。坐着那人我看不见,但也不用看,一定是郑晓筠了。他把冰淇淋递过去,微笑着坐下了。

观众纷纷回到座位,前面密密麻麻的,我连周致远的头也看不见了,但仍然回不过神来,没听见旁边青年说什么。

灯光又熄灭了,我来不及去扔垃圾,只好把盒子放回地上,坐下继续看电影。这场爱情戏拍的仍有些像笑片,我随着大家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狰狞。于是住了口,沉默着捱到终场。

散场时我挂起耳机随着人潮往出走,就在影院门口下台阶的时候,冷不防给人拍了一下肩,我跳起来。

回头看正是周致远夫妇笑吟吟地看着我。拍我的是郑晓筠,伊嗔怪我,“叫你那么半天。”

周致远问:“一个人来看电影?我们送你回去吧。”

我摘下耳机,一一回答他们:“戴着耳机——不,和朋友来的,他去了洗手间,不劳相送,谢谢。”

“五一真不跟我们去云南呀?” 郑晓筠失望地说,“张家明也不去,真没劲你们。”

我陪笑道:“已经跟人约好了。”

“去哪儿啊?”郑晓筠兴致勃勃地问。

我一时间答不上来,沉吟了一下。周致远大概觉得我不想说,轻轻拉了郑晓筠一下,“大半夜的别站街上没完没了的说,改天上咱们家吃饭聊天多好。”

我低头笑笑,有什么能瞒过他呢?真是个化解尴尬的好手。

郑晓筠挽着周致远的胳膊笑:“那说好了啊,等我们回来,叫张家明一起。”

我答应着,好容易送走了他们二位,长出一口气,简直要虚脱。我低下头,精疲力尽地用手捂着脸。

这时肩膀又遭一记,我以为他们又回来了,赶紧抬头,摆出笑脸。

一个穿白衬衫的大好青年有点惊恐地看着我,可见这个笑脸有多糟糕。“你……没事吧?”

只要不是他们夫妇,怎么都好,我精神稍定,认出他就是刚才被我弄脏衣服的那个。难道他专程追出来找后帐?

大好青年拎起一个包,“这是你的吧?”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可真糊涂了,竟然把手提袋扔在了电影院, 忙不迭地向他道谢。

“罗安是吧?” “是是,是我。谢谢谢谢。”我接过包。

“对不起,我打开钱包看了一下身份证。”

我开玩笑,“哦,那你也把身份证给我看看。”

他居然真的拿了出来:“我叫沈军,西安人,还要看暂住证吗?”

我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