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客气

我小时候在北京长大。我们周围的北京人哪,挺爱说个客气话儿。除了让全国人民都引为笑谈的:“您吃了吗?”我们也说:“哟,您这闺女真俊。”或者“您这吊兰长得真好”什么的。大家知道对方是客气呢,所以都连摇头带摆手地说:“哪儿啊”、“看您说的”、“嗐,瞎弄”,努力驳斥对方的表扬。

小小年纪的我就知道这是一套社交仪式,跟这闺女是否长得真好看、那株植物是否欣欣向荣,没有什么关系。夸别人可以,夸自己就抹不开那个面儿了。相声里讽刺爱自夸的人,爱用的包袱是:“这有学问呀,得别人夸,哪有自己夸自己有学问的?你看我这么有学问,我什么时候自夸过?”然后大家听了心领神会地哄堂大笑。

渐渐地这种笑话就不好笑了。我遇见了不少喜欢自夸的人,开始还以为是碰到了奇人,后来发现是这人际交往准则变化的大趋势,在这个大环境下,不但不许你笑人无耻,连自己时不常地也必须腆着脸表扬一下自己。要是张不开嘴,你就挨挤兑去吧。

我联想起大学毕业那年写简历,前辈看过以后说:你这写的不行啊,英语才fluent而已?!我迷惑地说:这就够无耻的了,都fluent了还想咋地啊?美国人还有结巴呢。我心里边儿觉得,不会拿一个语言唱快板儿,就不能算fluent。

说起英语来。试问谁见了生人先拍拍胸脯说自己会说英语呢?我在国内外都不算是爱说英文的人,最近几年更是严于律己,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像假洋鬼子,我和番薯在家里还开展过互相监督的工作,谁不留神说话夹英文,就挨对方一个小嘴巴,自抽也行。恶治的效果很显著,我基本上能做到跟同胞百分之百说母语了。于是不太熟的朋友,就把我当成了不谙英语人士,无论到商场还是咖啡店都挡在我前面,替我要茶问路。还拿着本菜谱殷殷地给我讲:这个是牛肉,那个是蘑菇……

当然人家是好心而非炫耀,这点我是分得出的,所以不但没有不忿儿,还觉得很感谢。但是有时候看到一些半瓶子醋以专家姿态当众大谈音乐美术文学艺术,我就替他出冷汗,你怎么就认定在座群众都不懂呢?说相声的又讲话了:“此乃是娱乐场所,念书的居多,识字的居广,你知道我们哪一位老先生是前清的翰林?哪一位在座的近视(进士)?”非得让哪个不厚道的当面给一个下不来台才过瘾么?

如果别人不言声儿,咱们得假设对方什么都懂,until人家露出马脚;不能上来先假设人家什么不懂,until被别人灭掉。

您甭客气?往后您还是客气客气吧。

奥运之四:要亲情也得要公德啊

奥运以来,一天在电视上听见800多遍“北京”,勾起了我强烈的思乡之情。以往从来不耐烦看的各种马拉松赛也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一边不淡定地惊呼:“天安门嘿!天坛嘿!八达岭嘿!故宫嘿——簋街——国贸——哎呀快到咱家了嘿……”

马拉松这条线路,电视台要全程追踪的,当然整治得清洁美丽。每次看到选手们在补给站抢了瓶水,匆匆喝两口扔在地上,我就想:“造孽啊。”巴不得伸手到电视里给拣起来。那天看田径,好几个外国运动员居然在鸟巢里面随地吐痰,我都恨不能戴上红袖章前去罚款。什么素质啊,还老嫌我们国家脏乱差的。合着不是他们家东西,他们不心疼。

今天沙滩女子排球决赛,中国对美国。我明知一定干不过那对老牌劲旅,出线即是爆冷,前半场还轻松地观战。结果第二局开局前,解说员插花说那位MAY大姐,深爱亡母,把母亲的骨灰分装几个在小药瓶里,随身带着。滋得了冠军,就拿出来洒在当地……我霎时间觉得有一阵阴风吹过。马上开始举着拳头盼中国队赢——真不为那块金牌,我是生怕这大姐出来做法。

然而世界上是没有奇迹的,美国队还是赢了。那大姐跟到场的父亲拥抱了一会儿,果然诡异地掏出一个小瓶子,洒在了地上,我哭,您是遂了心愿祭奠了亡母,可我天朝那华丽丽的,千里迢迢从海南岛运来的,淘澄了无数遍的上好沙子啊……

你丫见过钱么

前阵子北京下雨,有一天我们贪姐溜班去新光。楼下照例闹车慌,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刚要上车,冷不丁从斜后方冲出来一提行李的老帽儿,跟出租司机说:“我出双倍的钱,拉我去火车站!”

一辆珍贵的出租车就这样被截走了。

把小贪气的,恨不能也掏出100块钱来扔在丫脸上。但实在是干不出这么恶形恶状的事,只好走几步去做公交车。事后她跟我说起来:“不就是去个火车站吗?你怕误点,跟我好好说说,也就把车让给你了,用得着拿双倍车钱来牛逼吗?”

这年月有钱有势的傻逼太多了,我渐渐连掏出蹦弓子蹦他们丫的心都没有了。但是,双倍出租车钱牛逼么?

到火车站,最远算你从国贸到西客站,连堵车用得了50块钱么。双倍就是100,在通货膨胀的北京,够干嘛使的。您要是真牛逼,应当做专机。就算没专机,也得车接车送吧,也不是哪个小地方来的,单位不给买飞机票,但报销车钱,估计丫上车第一件事,就是把司机所有的废票都给卷喽,回去报完销没准还能赚个十块八块的。

我想起那年的一个笑话来,某外地人在北京做小公共,掏出一张10块钱跟售票员说:“见过么,见过么。”售票员没搭理他。连说几次售票员怒了,抽出一张100块钱说:“你见过么?”外地人哭丧着脸说:“我去建国门……”

我们其实一点骨气也没有,在真正的权势、金钱、美色之下,一定会低下头来。可是有时候见人炫耀自己富裕、幸福、美貌、博学、伟光正……连自己的脸都会悄悄地红起来,您老不会真的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吧?

黄金时代

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念的过去。小时候一直都不是出众的孩子,外表、智商、成绩、运气。。。都普通过普通,但是自己又不甘心,总觉得老天应该待我更好些,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所以就很灰心,胆小又自卑。回望我的青春道路上,大大小小地写着“失败”二字:想要的没有得到,喜欢人而不被人喜欢。回忆起来,很少温馨。牢牢记得的净是一些尴尬的场面,比如说50米短跑摔了跟头,新毛衣手肘处破了大洞,血肉模糊;比如说数学不好,被老师留堂补习;比如小时候干瘦,两条鸬鹚细腿儿不敢穿裙子,歌咏比赛要求女生白衬衫花短裙,我只好去跟姐姐借,结果她给我一条淡紫色的蛋糕裙,夹在一堆小伞裙中分外怪异。我一直恨到今天,恨恨恨。

所以每当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返老还童之事,我都没有多大共鸣。我可不想回去。我最愉快的日子,是我约了满满一天吃喝玩乐局,爱几点回家几点回家的时候;是我终于变成一名合法师奶,全世界连我的爸妈都对我私生活失去了兴趣的时候;是我和我的朋友坐在路边的咖啡座,惬意地看着别人穿错衣服、说错话、交错男朋友的时候。。。谢天谢地,终于轮到你们了。

不过加拿大的天气老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北京。有人戏虐地问我:在北京看见过这么蓝的天吗?我镇定地说:看见过。我小的时候,北京就是这样蓝的天,暴烈的、干燥的夏天,偶尔来势汹汹的大暴雨,放晴以后又无迹可寻。我被晒得中过暑,也被淋成落汤鸡。有一次和大家挤在商场的门口避雨,不耐烦起来,干脆朝家里飞奔,路上白茫茫的,一个人也没有——原来那也是我的黄金时代。

唇膏·粉底·通天塔

昨天看《绝望主妇》,冒失鬼苏珊跑去跟女儿朱莉借唇膏,因为:“我的唇膏用完了”。

哗,“用完了”。我并不真的认识有人把一只唇膏用完。

一只唇膏,通常4.5克左右,开封后保质期也不过两年,一张普通的、薄厚适中的嘴,除非天天涂、并且每次都涂这一只,才有可能将其用完。

每天坚持做一件事,除非是超完美主义者,否则都需要一点责任心。肯每天一丝不苟地化妆,大概有职业需要:演员、礼仪小姐、空中乘务员、化妆品推销员。我认得一个小朋友,女友是欧莱雅公司的销售,专管推销本公司低端产品美宝莲,每天必须用全线产品把一张脸武装起来,而且要画得浓,时间长了,都快不知道女友真面目。

而且,每天涂同一只唇膏。。。不闷么?四季需要不同的造型,颜色还要与不同的场合、衣饰配搭。珠光的、哑光的、荧光的、滋润的、有润唇效果的、含亮片金箔的、带防晒系数的。。。怎么可以只有一只?

看来每个人化妆的动机不大一样。有人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漂亮点儿,选一套最适合自己的颜色,或者干脆用最简单安全的选择:乌眉黑眼粉颊红唇,每天照固定程序涂在脸上。有人则很无聊——比如我们——是为了好玩,有时候买一只唇膏,纯粹是因为它造型趣致,咦,居然可以这样弹出来的?开始巴不得天天拿在手里玩,用得一阵就倦了,寂寞地睡在某个化妆包里。

在北京的时候,化妆品的添加速度比较惊人,到了加拿大以后,兴致少了好些。一来在彩妆问题上我是一个坚定的日货派,总觉得西洋化妆品的颜色有点愣,用在咱们亚洲人脸上怪相(也许只是在我的脸上怪相)。你看BOBBI BROWN广告上的巧克力美人,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百分百西人眼中的东方美;二来:北美人民那是相当的不讲究,去百老汇观剧都有穿背心裤衩的,精心妆扮了给谁看呢?入乡必然要随俗,住时间久了,渐渐也就球鞋大绒衣地去超市。

人与人之间的理解真难啊,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只用一只唇膏,人家也经常问我:你要5只粉底做什么!你又没有5张脸。似乎拥有的化妆品数量越多,长相就越可疑。尤其是粉底这东西,大家惯性猜认为你多半是把这些粉一层层全部涂在脸上才出去的——大佬,您也有十双高跟鞋,难道全套在脚上出街吗?

唉,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通天塔,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