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翻译这门职业的灭亡

在我考大学的时候,外语院校是挺香的饽饽儿,主要原因据说是出路好,容易找工作。实在不行还可以当个翻译五的,会门外语也算个手艺吧?结果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北京雨后春笋似地涌现了一大堆洋人,他们在中国混得烂熟,有些还操着京片子上电视做节目。再这样下去谁还需要普通翻译呢?同声传译又不是人干的。我们拍着心口,亏得没选纯外语专业。

那时候“外语、驾照、计算机”,号称是毕业生找工作的三大法宝。时代何止进步,简直在飞跃,现在谁还不会用电脑呢?谁还不会开车呢?谁还不会说两句外语呢?事实上,大家有点太热衷于说外语了,相声里说郊区的农民伯伯都开始用英文交谈了:Tom,俺的Jerry,还有David,走啊,下地干活儿去。

多掌握一门语言怎么说也不是件坏事,我一到语言不通的地方就没有安全感,在饭桌上听到两个人用方言交谈就不自在——其实知道人家并没说我的坏话。会几句外语,家常儿碰见个外国人交谈,也不必鸡同鸭讲。但是正式场合,大会配有翻译,不妨还是使用一下。这既不是为了端架子,也不是为了给当翻译的留口饭,还是为了大家能尽快把事儿说明白。你以为省掉翻译能节省说话时间?这些把翻译拨拉到一边自己挺身而出的人往往英语并不怎么过关,这个那个磕磕绊绊,荒腔走板语句也不通。我参加了几次研讨会,提问时间几乎每个人站起来都用自成一派的英文直接向外国专家发问,当翻译是透明的。外国专家听到问题沉吟良久,不知道是在思索答案还是试图弄清楚他到底想问什么。沟通未果只好把题目扯开去云山雾罩地把演讲内容再发挥一遍。台下那位呢?也不觉得不满足,事实上只要问出问题,他的表演就结束了,放松地坐下笑眯眯环顾四周,像在英语培训班刚完成一个role play一样。如果对方再说一句:that’s a good question,就更得意了——这是洋人的客气话,不是说你的问题一针见血,而是说他不会答你的问题,或者你这问题很不靠谱。

其实我的论点很简单:英语这件事很等闲,会说不特别值得骄傲,不会说也不丢人,所以不必那么急于给人知道。如果说得好说得明白,冒着让人骂假洋鬼子的危险也不妨说,既解决不了问题又虐待别人双耳的,还请尽量节制。我倒不怕翻译作为一门职业逐渐消亡,只是明明花钱请了翻译,大家还互相不明白着,亏心不亏心啊。

请您客气

我小时候在北京长大。我们周围的北京人哪,挺爱说个客气话儿。除了让全国人民都引为笑谈的:“您吃了吗?”我们也说:“哟,您这闺女真俊。”或者“您这吊兰长得真好”什么的。大家知道对方是客气呢,所以都连摇头带摆手地说:“哪儿啊”、“看您说的”、“嗐,瞎弄”,努力驳斥对方的表扬。

小小年纪的我就知道这是一套社交仪式,跟这闺女是否长得真好看、那株植物是否欣欣向荣,没有什么关系。夸别人可以,夸自己就抹不开那个面儿了。相声里讽刺爱自夸的人,爱用的包袱是:“这有学问呀,得别人夸,哪有自己夸自己有学问的?你看我这么有学问,我什么时候自夸过?”然后大家听了心领神会地哄堂大笑。

渐渐地这种笑话就不好笑了。我遇见了不少喜欢自夸的人,开始还以为是碰到了奇人,后来发现是这人际交往准则变化的大趋势,在这个大环境下,不但不许你笑人无耻,连自己时不常地也必须腆着脸表扬一下自己。要是张不开嘴,你就挨挤兑去吧。

我联想起大学毕业那年写简历,前辈看过以后说:你这写的不行啊,英语才fluent而已?!我迷惑地说:这就够无耻的了,都fluent了还想咋地啊?美国人还有结巴呢。我心里边儿觉得,不会拿一个语言唱快板儿,就不能算fluent。

说起英语来。试问谁见了生人先拍拍胸脯说自己会说英语呢?我在国内外都不算是爱说英文的人,最近几年更是严于律己,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像假洋鬼子,我和番薯在家里还开展过互相监督的工作,谁不留神说话夹英文,就挨对方一个小嘴巴,自抽也行。恶治的效果很显著,我基本上能做到跟同胞百分之百说母语了。于是不太熟的朋友,就把我当成了不谙英语人士,无论到商场还是咖啡店都挡在我前面,替我要茶问路。还拿着本菜谱殷殷地给我讲:这个是牛肉,那个是蘑菇……

当然人家是好心而非炫耀,这点我是分得出的,所以不但没有不忿儿,还觉得很感谢。但是有时候看到一些半瓶子醋以专家姿态当众大谈音乐美术文学艺术,我就替他出冷汗,你怎么就认定在座群众都不懂呢?说相声的又讲话了:“此乃是娱乐场所,念书的居多,识字的居广,你知道我们哪一位老先生是前清的翰林?哪一位在座的近视(进士)?”非得让哪个不厚道的当面给一个下不来台才过瘾么?

如果别人不言声儿,咱们得假设对方什么都懂,until人家露出马脚;不能上来先假设人家什么不懂,until被别人灭掉。

您甭客气?往后您还是客气客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