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得仁

如果对张爱玲的八卦不感兴趣,还值得去看《小团圆》么?

我不敢说,其实看她后期写的《相见欢》,已经有点不耐烦。买一本纯粹为了存档。而且就像亦舒作品一样,不见得十分好,但是别人的更差。把《小团圆》看完以后,如果你要问我开头那个问题,我仍然觉得见仁见智。

张爱玲认为:最好的题材是你深知的题材。这当然是对的,否则也不至于像现在的作者们,意淫的时候一眼就被大家瞧穿:没吃过猪肉,怎么也得见过猪跑啊。但是对一件事太熟悉了,也影响叙述,这里面的曲曲折折太多背景你都知道,然而别人不知道,所以看的时候觉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倒不如瞎编的,反正努力要编得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谎话,往往比真话更流利。

不过张爱玲一直不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但是不要紧。粉丝们喜爱的,不过是她那只笔。她姑姑说她英文好:“随便拿本数理化过来都能看。”我想无论她提起笔来写什么,读者也可以看下去。心急的读者,看小说总喜欢先翻最后一页,希望快点看完。但是看张爱玲这样作者的书,一边看要一边捻着余下的页数,剩下的越薄,越心慌,看得慢点不要紧,最好可以天长地久地看下去。

你需要这种快感就可以了,你还指望张老写侦探悬疑商战穿越么?

此团圆并非彼团圆

最近张爱玲又大红,因为翻出了遗作《小团圆》。

我去年写过一个短篇也叫《小团圆》,现在被人看到,刚看名字可能会误解:以为我抢先转贴了她老人家的遗作,又或者是我先知先觉地写了书评。

其实都不是,此《小团圆》非彼《小团圆》。完全不相干。我很喜欢张爱玲,但对她没有很仔细地研究,也不过是世面上出什么书我看什么。凡是所谓“违禁”的,我都没有看过,像什么《秧歌》、《赤地之恋》。那部《小团圆》,惭愧地讲,我还真是最近才听说。

听说张爱玲的大作,很可能是一部自传。那么她给小说起这个名字是什么含义呢?我没想过。我写的《小团圆》,是听来的故事,可怜可恨的女主角,并没得到我的同情或感慨。我一惯的悲剧性人生观告诉我,世上哪里有什么大团圆结局,然而好歹还活着,又没什么可抱怨。权且当作打了一个折扣的幸福吧:没有新闻就算是好新闻;没骂我就当成是夸我;没有生离死别就算是个小团圆吧。

又好像,这个世界上苦苦挣扎得到的结果,往往都不再那么甜蜜,因为付出的太多,利润太少,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不劳而获更快乐的事情么?但是这样的好运气是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所以才尽量不去期盼太多,假装自己自己这些辛苦都只是为了享受过程,万一成功了,就是意外之喜。

我听说张祖师的《小团圆》是隐私书,而且很黄,所以不一定很好买。所以就想澄清一下,大家如果刚看到我的《小团圆》,千万别空欢喜一场。我倒不担心有人批评我抄袭或者炒作,咱这级别差得也忒远了,哪儿都埃不上。知识产权法上大概是这么说的:两个东西地位差得非常之远,远到消费者难以将其混淆的地步,则不构成侵权。

小团圆

这篇小说的结尾,和杂志版稍微有点不一样。

杂志要求我把出场角色的来龙去脉、人物的情感转变轨迹都一一交代清楚了,要不然读者不理解。

我很痛快地加了两段,但心里觉得不必那样。我还是希望能吓人一跳。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博客这么掰开了揉碎了写,还不是照样有人不明白。

我进办公室的时候,佳容正在给老公打电话,声音温柔得滴出水来:“I-POD带上了吧?我装了好多歌进去,给你飞机上听……”佳容的老公邵华刚去了一间德国公司,被外派欧洲培训三个月。把佳容高兴的,又是数码相机又是I-POD的给装备上了,仿佛到有一年半载的熬煎似的。

也不怪佳容像打了鸡血,邵华去新公司报到的那一天,连我都替他松口气。半年前,邵华的公司改组,中级管理层手忙脚乱地倾轧一轮,邵华就莫名其妙地下了岗。我们这些看似窗明几净、装修时髦的外企,与战场有什么分别?一场斗争下来,一样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损手烂脚,只不过伤痕都在内里。最可怜的仍是一干小兵,无端端成为炮灰,硝烟过后,连尘埃都不见。

邵华不算一个顶活络、有心计的人,在公司里至多是不得罪人,并没有竭力向上爬的本事。他就如一切外表光鲜的外企销售人员一样,三天两头出差跑市场、陪客户吃饭耍乐、拉扯着完成销售任务。赚得不算少,但吃穿用度供房供车之后,剩下的数目并不算好看,邵华和佳容结婚一年半,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用佳容几年私蓄付的首期。

佳容比我小着几岁,成家倒比我早,和邵华认识三个月就“闪婚”了。恋爱时天天坐着邵华的大吉普出去吃喝玩乐,我们还真以为是什么身家小康的青年才俊呢——当然,也许人家爱的不是钱,结婚前佳容娇嗔地跟我说:“昨天我们互相问,最喜欢对方哪一点,他说喜欢我会做饭。当时我就急了,合着你是找保姆哪?”

我手里算着账,眼皮都不抬地接口:“那你怎么说,你最喜欢他什么?”

佳容说:“当然是喜欢你能搞呀。”

我差点把计算机扫落在地上,呵,倒是看不出。

当晚我和男友周宁例行公事后,他照例套上裤子去窗口抽烟,我靠在床上使劲地问自己,会不会因为性生活美满去结婚?随即就笑了起来,如果结婚是这么简单的事,我何至于谈上五六年的恋爱呢。不过也许是我男友不够他们手段高强。周宁回来形容我的表情是:一脸淫笑。

邵华下岗在家足足歇了五个月,全靠佳容的工资撑着,我亲眼看着她从一枚青春少女,未经历娇羞少妇的过渡,就直接蜕变成了斤斤计较精打细算的家庭妇女,腐败活动她是从此不参加了,中午改吃食堂,经常在我化妆包里挑挑拣拣的:“这几只粉饼你也不常用……”我听出话音来,识相地拿出来送给她。我还看到她帮老板填报销单的时候把自己的超市购物小票填进去。

现在也不提夫妻生活的事了,絮絮叨叨净说自己做的菜式,莉莉口快:“你们家邵华不是天天在家吗?他不做饭呀。”佳容涨红着脸辩解:“什么呀,他老有面试。”我拽拽莉莉。邵华越是没事干,佳容越不能让他负责做饭,否则更显的他们家“女耕男织“似的,都说男女平等,但社会角色早已定型,全职太太听上去蛮幸福,男人在家里赋闲就有点怪相。

莉莉跟我说:“我就是看不惯她那个样儿,至于的那么‘情儿’吗?就他们家那邵华,仨月没工资了,还跟她要钱买健身卡呢,你见过这样儿的吗?”

我没见过,不过佳容愿意,谁管的着。那段时间她都快赶上我军指导员了,生活上关怀,精神上鼓励,MSN的签名是:机会只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我百忙之中都笑出来。

所以这次邵华找到好工作,佳容分外的扬眉吐气,不过她仍有不甘,一边张罗着邵华出国的事,一边跟我抱怨:“你知道我们都多久没有性生活了吗?”采购部老郑正好到我这儿来领报销钱,我慌着忙着把聊天窗口关掉。

邵华走后,佳容像走过时光隧道,又变回了恋爱中的少女,一到下午两三点钟就对着电脑吃吃笑,那大概就是跟邵华MSN呢。有时候也吵架闹别扭,一言不和摔了电话,敲着键盘生闷气,一会儿眼圈就红了。

我在一旁啧啧称奇,跟她比,我还更像一个已婚妇女。“又闹什么呀,下礼拜他就回来了吧。”我劝她,管不住嘴,差点说:“这下就可以有性生活了。”

没想到佳容动了真气:“这回他不道歉,我绝对不主动理他。”然而到了下午,还是她打电话过去,毕竟公司的免费电话方便点。经理们都出去开会了,佳容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传过来,我只听见她冷冷地说:“那就离婚好了。”

我吓了一跳,瞌睡全醒。晚上佳容约我逛街,买了衣服又买胭脂,女人伤了心,原来滴血的是钱包。

我说:“你不是真要跟他离婚吧。”

“小米你不知道,结婚真没什么意思。”

我怎么不知道?所以我不爱结婚,有个男友就可以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上班,就见到佳容伏在桌上哭,旁边的同事表情讪讪的,不敢说话也不敢劝。我过去推推她。她抽泣着塞给我一张纸,原来是邵华发来的信。他同意离婚。

我觉得蹊跷,随便嚷嚷离婚当然是佳容的不对,但是对方也不能这么干脆地就坡下驴吧?再一细看,邵华是认真的,信上一个惊叹号也没有,冷静地列出理由,总而言之一句话:跟佳容在一起,令他觉得压抑,他不离婚,恐怕会窒息而死。

看不出他的信写的十分之好,有理有据,不像他外表那样轻浮。正像我看不出他“特别能搞”一样。莉莉抢过信看完,不屑地说:“什么东西,没工作那会儿他怎么不离婚呀,一找到工作就压抑了。一准是跟别人搞上了。”佳容泪眼婆娑地说:“可他在国外跟谁搞去呀。”

我没说话,一切待邵华回来才见分晓,最好别管人家家事。不过背后我还是跟周宁感叹:“我们女同志呢,虽然不能嫌贫爱富,但是也绝不能给男同志提供软饭吃。佳容就这点傻,一边作小伏低,一边还美呢,觉得是她出钱出力度过了难关,以后可不就是大功臣了,哪有这么美的事,他才不会让你一辈子拿在手里呢,除非你真是有钱人家闺女,能好吃好喝养他一辈子,否则一出头就得赶紧甩了你。”周宁瞅着我笑:“够苦大仇深的呀,您老这是在敲打我呢?”

他就是不肯跟我说正经的,我们在一起也有三年,我虽然并不急着结婚,但这上下全世界都知道我跟他走,早晚也得给我妈一个交待。他硬是不提这个事,难道要我开口?

不过这对我来说还不是顶大的烦恼,星期三我老板从香港飞过来查北京办公室的帐簿子,我陪着他在小会议室活活闷了两天,口干舌燥七窍生烟,直到周末夜有人约他去酒吧我才灰头土脸地逃出来。

佳容仍坐在办公室里,眼睛肿得桃子那么大,她哑声跟我说:“和他谈到三点,哭了一夜。”邵华果然有了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搞上的,反正这次跟他一起出了国。邵华跟她说:“她爱我,她能够放下一切跟我到欧洲,你呢?净晓得一到周末就逼我去你妈家吃饭。”我心道:废话,谁不愿意去欧洲风流快活?

我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一边铁了心要离婚,一边夜夜和老婆抱头痛哭。我觉得此刻应该安慰佳容,又不便评价别人老公,只好劝她:“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小金结婚,你还去不去?”

“还是要去的,份子都凑了。今天下午去楼下买的施华洛世奇水晶。”

怎么没人招呼我?我懊恼得要死,都是这个托马斯误的大事,害得我只好单独包个红包,500以下是没法见人的。佳容勉强一笑:“你看你,为这点事咬牙切齿。”

我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佳容夫妇还联袂出席了婚礼。昨天一定又彻夜深谈来着,佳容在脸上重手法落了粉,眼睛反而肿得更明显了,邵华也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两个人像一对败将。我们坐在一桌,莉莉把邵华叫过去训话,邵华面带愧色地只是点头,佳容又开始抹眼泪了。

周宁小声问我:“你和佳容不是挺好的么?你不去劝劝?”我所答非所问地说:“唉呀,到人家婚礼上打离婚,也太不吉利了。”周宁笑道:“哟,你还怪有讲究的。”我瞥了他一眼,“谁像你,什么都不在乎。”

佳容跟邵华一闹就是半年,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撑下来的。夜夜打仗,早上起来黄黄着脸赶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问邵华:“吃早点没?”下班又怔忡地坐在办公室里不走,大概那是邵华的约会时间。

邵华终于还是回头了,我恭喜她:“你也总算是守得云开。”佳容幽幽地说:“他一直不肯告诉我她是谁……”

佳容闹离婚的时候,未免节外生枝,一直出尽百宝瞒住家里。现在尘埃落定了,心里既有种劫后余生的成就感,又觉得委屈,于是忍不住把些心腹话跟她大姐说了。谁知大姐一听就火了:“你怎么这么窝囊啊,让这种人欺负!亏他到咱家还老耷拉个脸。”说着就要去找邵华理论。佳容握着电话,急的都快哭出来了:“你干嘛呀姐,不看我离婚你就不踏实是不是!”

我在旁边看着,佳容结婚这两年,过得简直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又到了托马斯来查账的日子,我不由得对他耐心了很多,这份工作再烦,大概也不需要像婚姻付出那么多吧。

小憩下楼买咖啡的时候,我看到佳容穿戴好在大堂等人,脸上红红白白地刚补过妆,左顾右盼的,得意上眉梢的样子。我笑了,端着咖啡过去跟她开玩笑:“车接车送啊,还是你幸福。”正说着,一个男人小跑着过来:“等急了吧?我先去B2把车开上来啊——”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转身匆匆又走了。没看清样子,但绝不是邵华。

我僵在当地不知说什么好,倒是佳容,大方地说:“那是王旭川,从前上大学的时候就追我。”我咦咦哦哦地答应着,指指楼上,“那个——托马斯,嗯……我先上去了。”

“小米。”她叫住我,又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脸微笑道:“王旭川和他老婆感情不好。他说他想离婚。”

晚上加完班,外面开始下雪了。周宁破天荒地来接我,我们走去对面的茶餐厅吃宵夜,这么晚了居然还要等位,我们拿了号离开闹哄哄的前台,站在门口看雪。我正盘算着一会是单点还是叫两人套餐,周宁问我:“小米,咱俩春节之前该去领个证了吧?”

我眯着眼睛说:“再说吧。68!小姐,我们是6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