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人

常苏本来今年十一要结婚的,没想到公司在这个时候升了她的职。常苏不方便在这个时候歇婚假,就把婚期又往后推了一年。男友沈诚觉得她小题大做:“先把证领了也可以呀?”

常苏说:“现在又不等那张结婚证分房子,我结婚简直就是为了那两星期的婚假!”

他们俩经济独立,已经各买了一套房子,大一点的那套两人住着,常苏的一居室租了出去。平时两人都是提着皮箱满天飞,因为养了一只猫,往往要绞尽脑汁把出差日期错开,轮流在家照顾猫,所以两人虽然住在一起,一星期也见不上几次面。这种状况,就是结了婚恐怕也没什么变化。现在虽然没结婚,常苏又觉得自己开始有主妇范儿,酒吧戏院去的越来越少,全部娱乐就剩下吃饭逛街。十一七天假,她三天打牌、两天购物、其余时间看碟,十分住家。

常苏正在嫌生活沉闷,刺激马上就来了。上班第一天,她接到了前男友陶拜的电话。

她并没有听出陶拜的声音来。五年前分手以后就没再和他联系过,事实上,她已经很少想起这个人来,常苏尴尬地说:“哦,你好吗?”

对方的语气可比她轻松活泼,寒暄一阵,约她中午吃饭叙旧。

多年没见,常苏心里忐忑多过兴奋,幸亏她今天穿的齐整,还化了淡妆,对镜子一照,气色还真不错。与旧情人见面,务必要以最佳状态出现,倒不是想示威,是怕让对方幻灭:咦,当初我什么眼光。

五年没见,陶拜已经不是那副艺术青年的样子,长头发几乎理成了小平头,穿着西装,看上去倒比以前更英俊了,他似笑非笑地朝她伸出手来:“小苏。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见我了。”

常苏只好微笑,哪一对分手的情侣没有若干恩怨,当年提出分手的是她,但原因却是他不够专心,除了事业另有许多旁骛,除了她也另有不少知己,虽然从来没有狭路相逢过,常苏也受不了那个刺激。分手分得跟永别似的,是她不够大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陶拜这个人,常苏简直不敢给他任何机会。

陶拜还在说:“……简直是女杀手范儿,把我扔在咖啡馆里,事后连电话都不接。我怎么得罪了你?”

常苏混到今天,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敢情你今天是报仇来了?”

陶拜笑了,“听说你现在的老公是东亚公司的销售总监?”

“什么叫现在的老公,”常苏更正道,“我从来也没结过婚呀,他是我的男朋友。”

陶拜说:“好好好,男朋友。小苏你还是那么爱较真,你什么时候肯错一回呢?”

常苏想,我未出校门就跟着你疯,连毕业考试都差点没过,错的还不够厉害?不过既然都分手了,这些话也不便说出来。
这次陶拜倒真是有事找她。他现在是一家小型广告公司的负责人,代理网络广告。

谈到公事常苏放松起来,拿着名片取笑:“想不到连你也有出卖色相的一天。”说出口才觉得有语病,脸悄悄红起来。

陶拜装作没看见:“可不是,生活所迫。常经理赐单生意做做?”

常苏镇定下来:“我们公司广告都由华光总代理。我介绍华光的客户总监给你吧。”

“小苏,别打官腔,当年可是你抛弃我。”

常苏哭笑不得:“那也得看机会,我们这种公司,一向不相信时髦玩意儿,我老板是拿电脑当打字机使的人,不知道网络为何物。”

当天下午老板就来现身说法,叫她帮自己设置一个免费电子邮箱。

照以往,常苏早就把他推给秘书,今天她特别耐心,亲手帮他注册了邮箱,还一一指点:这是相册,这是个人空间,可以聊天、交友、写日记。

老板忽然兴致勃勃起来:“网站的广告是不是挺便宜的?你去研究研究。咱们那只新产品,针对年轻人,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常苏把产品资料给陶拜传过去,让他下星期五带着广告计划来开会。“我约了三家广告公司,你们排在最后。”

陶拜笑道:“开完会我们正好去吃饭。”

“你别吊儿郎当的,星期三提前把报告发给我。”

这些天陶拜经常打电话给她,半公半私的,常苏也渐渐学会和他说笑,碰巧沈诚在旁边,她还是会有点不自在,三言两语就挂掉。沈诚说:“咦,你尽管接好了,反正菜还没有上。”

常苏说:“有什么事非得周末说,我又没卖给公司。”

那边陶拜说:“你挂我的电话手势还真熟练。”

常苏有点生气,她也没一辈子欠着他的,“你要是喜欢跟我调情呢,咱们干脆就别谈正经事。”

陶拜马上严肃起来:“对不起小苏,是我不好。”常苏忽然有点心酸,过去他总是逗她、气她、欺负她,这句话她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他那么没正经的人,只要一静下来,常苏就心软。

星期三常苏出差,开会到很晚才回到酒店,她看完陶拜的报告即时打电话过去,陶拜的声音瓮瓮地像从海底世界发出,常苏吃了一惊:“还不到12点,你倒睡了?”陶拜清清嗓子:“老了,玩不动了。”夜静,常苏清楚地听见电话那头打火机的声音,他是一个人?

陶拜问:“你呢,刚洗完澡吧?说完公事早点睡。”

常苏身上正穿着浴袍:“你怎么知道?”

陶拜轻声说:“你总是那样,从来不肯在公司加班,一定要吃饱回家沐浴更衣再挑灯夜战。”

常苏无语。陶拜说:“再说下去,你又该说我调戏你了。”

星期五的提案非常成功,陶拜是做设计出身的,他的报告美轮美奂,声光影俱全,看得老板眼花缭乱。为表专业,他让助手上台讲解,自己坐在下面不时提点一句,散会后又陪老板闲聊,耐心解答各种天真的问题。常苏感叹,这吃人的社会,连陶拜这种率性不羁的小青年都被改造成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助手是乖巧的小姑娘:“常经理,那我星期一就把合同递过来?”常苏吓一跳:“不忙不忙,等我跟采购部谈了再说。”

晚上吃完饭,陶拜还要拉着她去酒吧:“你老公不是去美国了吗?那么早回家干什么。”常苏说:“这什么逻辑啊,他不在家我就上外头鬼混?。”

“跟我在一起就是鬼混?”

常苏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陶拜把老朋友和业务伙伴的身份拿捏得游刃有余,倒是她一直有股子怨妇相,她实在学不会同旧情人做朋友。

陶拜说:“看,我是您的供应商,供应商贿赂一下客户总行吧?”

常苏无奈地说:“就不能折现么。”

在酒吧里接到沈诚的电话,问她还要买什么东西:“明天带那几个老总去购物,你还想要什么,写清楚点发个单子给我,最好有图片啊。”常苏说:“你看着买吧。”沈诚说:“别别,回头买错了你又唠叨。你还没到家?”

常苏答:“跟供应商吃饭。”刚挂上电话,耳边“嘿”的一声,她嚯地转过身,原来是陶拜结完账跟出来,瞅着她笑:“别怕,是你的供应商。”

他站得太近,常苏的脸发起烧来,幸亏天色暗,看不出来。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常苏说:“回去吧。”

“再待会儿,散散酒气。”陶拜笑着点起一支烟,“酒后开车是不对的,你忘啦?你现在连酒都不喝了呢小苏。喝酒也是不对的。”

这才是前男友陶拜,他这分明是借酒装疯。两支啤酒何至于让他现出原形。常苏顾左右而言他:“怪冷的。”陶拜说:“有一个办法可以不冷。”他轻轻地从后面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常苏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僵在那里。陶拜放开她:“看,你并没有推开我。”

常苏静静地说:“我五年前不是已经推开了吗。”

一直到回家,趟在浴缸里,常苏依然闻得到自己身上那种味道:烟、酒和陶拜。五年前的味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是想利用她搞定那单生意还是借着那单生意诱惑她?

常苏把合同移交给了采购部,陶拜也改派助手小蔡来公司,小姑娘每次办完事都到她办公室报到一下,我们陶经理长我们陶经理短的,毕恭毕敬。偶尔在她面前接了陶拜一通电话,却熟捻轻松、言笑不禁的。常苏直觉她和陶拜之间的关系不简单。

小蔡说:“合同签得很顺利。陶经理一直说还要找机会谢您呢。”

常苏微笑道:“不必客气。百分之五就好了。”

小蔡一愣,马上机灵地说:“哦,常经理您就放心吧,合同执行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她仿佛也放心了,这女人看来确实跟他们陶经理没关系,都是看在钱的份子上。

情人节常苏收到陶拜的短信,也没大惊小怪,现在中国人拿情人节和圣诞节都当大事办,举国欢庆,说“情人节快乐”跟“您吃了吗?”一样方便。一整天办公室里短信声此起彼伏,朋友发客户发,唯独该发的人不发。

常苏在电话里跟沈诚小小地闹了个脾气,嫌他没越洋订个玫瑰花送上来。沈诚说:“老婆你怎么了,咱俩还来这一套——再说有时差,我这儿还没到14号呢。”

下班同事们走得一干二净去赴约会,陶拜来公司找她吃饭,常苏笑着说:“再这么吃下去,这单生意就要赔钱了。”陶拜说:“百分之五,也太狠了,我就是来求您手下留情。”

常苏说:“这事改天再商量吧。今天你应该请小蔡吃饭。”

陶拜有点不好意思,“还没发展到那个份儿上。我不想让她误会。”

常苏说:“你倒不怕我误会!”

他们到楼下吃麦当劳,原来这里也挤满了小情侣,陶拜尴尬地挤在小卡座里,无奈地说:“我们这个年纪,在麦当劳约会已经不浪漫了啊。”

常苏笑出来,“我们可没浪漫过,第一次跟你去麦当劳,就因为抽烟被服务员轰了出来。”

陶拜握住她的手,“你居然还都记得。”

常苏让他握着,眼眶发酸,浑身温热地仿佛又躺在浴缸里。要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她不欠他的。

他来找她干什么呢?也许他只是不甘心,看不惯她四平八稳地过日子,想让她在他面前错一回。

吃冰淇淋的时候,小蔡打来电话,陶拜看了常苏一眼,“什么?还在加班?好吧,我回去看看。你还没吃饭?我带份麦当劳给你。”

常苏不以为然,“你这个吝啬的人,麦当劳还用你带?”

陶拜不屑地说:“小苏你赶紧结婚吧,你适合结婚。婚后你会成为一名非常称职的八婆。”

常苏笑得溅出眼泪来。他一直高估她,当年分手的时候她并没有那么冷静,今后她也不希望他找到更好的。不,他不是她的老朋友,他是她的旧情人。

沈诚回来那天,她照旧在公司加班,回到家看到箱子打开着,衣物已经放进洗衣机,给同事的礼物、帮人代买的皮包化妆品摊了一地,分门别类,收据折叠好塞在盒子里,纹丝不乱。猫好奇地在几只袋子里钻来钻去。常苏笑了,他们真是一对,从来不犯错的人。

沈诚围着浴巾走出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都洗完澡啦。”常苏问。

“没呢,等你一起。”他一把将她拉进浴室,常苏尖叫。

倒霉孩子

陈奕迅的《好久不见》。这差不多是我第一次喜欢某歌曲的国语版超过粤语版。

其实这是个有点闷的苦情歌,粤语版《不如不见》,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直到前两天看到这支MV。冒牌卓别林挤眉弄眼、强颜欢笑,简直像一面照妖镜,令我结结实实地委顿在地。人生像一个大嘴巴,裹着羞愧、心酸、耻辱、尴尬……兜头抽在我脸上。

作为一个羞怯自卑胆小认生心理素质差的孩子,我也一直不遗余力地扮演谐星来着。有时候是替自己掩饰,有时候为了让别人下台。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方式,只是在一切事情扑面而来的时候,情绪充斥胸口的时候,钻心疼痛的时候,无可奈何的时候,本能地掏出一副面具罩上。不然怎么样呢?难道还能锤地痛哭或者泪眼相望么。

一定还有更好的法子,一定的。可惜我一个都不会。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像天津话里大人数落小孩:“介捣么嗨子——”很铁不成钢。但恐怕还得这么一直演下去,直到我们都松一口气,从台上平静地走下来。

自恋不至于,但是真想隔着岁月伸出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头,说:“介倒霉孩子,我不嫌弃你。”

不。。。

alang.jpg在加拿大经常见到摩托党。骑摩托这回事,同开跑车一样,多一半是为了拉风吧?风吹日晒腰酸背痛的,何况还有安全问题。驾美式大型机车的又好些,这种车手把特别高、座垫特别低,皮衣皮裤的白胡子老太爷们腆胸叠肚地坐上去,排个队形,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在加油站遇到他们,明知道是良民,也分外心虚地绕着走。

另外一种开小街跑儿的,才真是看得人心惊肉跳。身体前倾趴在手把上,整个人是支离弦的箭,绷得紧紧,蓄势待发。在高速上倒比跑车还猛,像只特大号的马蜂,嗡嗡地飞过去。有的大概是载着女朋友,为着刺激,故意穿花蝴蝶一样频频换线,车身左右摇摆到最尽,手肘几乎碰到地,我仿佛看得到两人的表情:一个春风得意,一个冧到死。

可是再浪漫的花款也要对方肯受落啊,不然俏媚眼白白做给了瞎子看。我看到机车就净替他们操心,除了安全,尚有许多麻烦:紧身衣多不舒服,顶风飞车恐怕还会冷,停下来就热得受不了;下雨怎么办?扑面而来的飞虫。。。在路上经常见摩托党长途跋涉,他们的行李放在哪里呢?那个小盒子实在是不够装。

看到这一幕,我就想起《阿郎的故事》。周润发扮演的阿郎振作精神想和昔日情人BOBO重温旧梦。他已由当年的飞车小太保沦为地盘工人,与孩子潦倒地住在破屋,自暴自弃得过且过。唯一没变的是发型和姿势,借此勉强抓住一点过去的辉煌。BOBO早就脱胎换骨成为留洋归来的女强人,身份与财产的悬殊他不是不知道,但他以为感情是不会变的。还故意骑着机车去接BOBO,在路上就玩起了这一套:夸张地把身子扭过一边,等女友从肩膀上偎过头来,等了许久也没反应,只好讪讪地收科。

真难过。

其实我看到最后也不知道BOBO是不是还爱他。那么多误会纠缠,又是孩子的撮合,又是生离死别,亲情倒是比爱情多。但是比不爱了更难堪:两个人已经各有各世界,当中隔着几十万光年。令少女BOBO迷恋的飞车技巧、浪子味道,恐怕和当年的浓妆卷发大耳环一样,变得可怜可笑。BOBO不忍说破,一直用态度暗示。可惜他老不会意,仍兴致勃勃地来到初恋的街边摊,点一支汽水两个人喝。。。我比看结尾的车祸还要难受。

人生充满了这样的惨剧,你爱她,她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想念他,他已经不记得你了;你眷恋过去的每一个场景,“记得吗?我们一起坐公园喝啤酒”,“我们都喜欢那首歌——”

他多半还记得,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T最近发花痴,时时梦见自己初恋男友。当初也不是没与此君要生要死过,但多浓烈的感情也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不要说恩怨情仇了,连名字也渐渐沦为张三李四。可是最近就似中了邪一样,反复梦中见。

梦里画面并不香艳,没有泪眼婆娑、紧紧拥抱、一晌贪欢,甚至没有揪住对方衣领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你还我的青春。。。之类,出尽一口鸟气。

梦境家常如:与他说说笑笑,似对好姐妹,出门逛菜市场,买一篮子鸡蛋。。。琐碎得不得了,看卖相,大家皮光肉滑,似打了柔光镜,依稀还是当年的少艾,但全没了率性,连衣着也循规蹈矩起来,白衬衫圆领毛衣,雪白干净,天真活泼地拉着小手到处去。

不问小T,我大约也知道这是什么心理,如果一切能开始得这么单纯美好,想必日后不会走那么多弯路吧。我们后来都会得心平气和地说:每段感情都是一个人生经历,没什么好后悔。但是潜意识里,恨不能化身回到过去,把一切错的纠正回来。

我不愿意再与你纠缠了。

梦境似拍戏,打乱了场次来做,时空跳来转去,俩人一会儿厮熟,一会儿陌生,终于来到今天,小T说:这一幕逼真得有呼吸声。

她和他礼貌地对坐着,中间隔着许多过去,周围有许多熟人走来走去,说什么也不方便,只好扯淡拉家常,那些无关紧要的句子里,好似每一句都暗藏情愫,殷殷地问:你还好吗?这些年来。。。

梦里的小T手心在出汗,这时他接了一通电话,朋友不知约他做什么,他轻松地与对方戏谑:“这你可得问我老婆,我做不了主哈哈哈。。。“收线后,重新转回头来看住她,身子微微前倾,做一个专注的好姿态。

小T才发现,原来他的表情,一直是一种有教养的忍耐,仿佛不得不俾面给她,但有一种含蓄的焦躁,喂,不过一场恋爱喈?已经过去几年了?are we cool?

原来纠缠不清的是自己。好的坏的,错不错也好,人家已经不放在心上了,甚至不必原谅、忘记,轻舟已过万重山。

后来小T便不做梦了。